6月
29
2022
琴曲的“節奏”,是當年諸多好事扣給老先生們的一頂“帽子”:節奏不准、時快時慢!其實對於古琴略加了解的朋友來講,這也是琴界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且無非定論,爭訟已久。
上世紀三十年代,張子謙攜琴拜訪上海大同樂會創辦人、音樂家鄭覲文先生。張子謙先生一曲奏罷,鄭覲文先生便連連稱贊,然他的一些學生卻對張子謙先生的節拍問題提出質疑。鄭覲文立即反駁,說這並非先生的節奏不准確,只是先生的節奏不像西樂的節奏那樣固定而已,這正是古琴曲的偉大、玄妙之處,只有如此,演奏者才能盡情發揮,各極其妙。真乃伯樂也!真願古琴界多出幾個鄭覲文!
正因為古琴曲節奏上的“自由化”,加之不同琴人對琴曲不同的理解,才產生了異彩紛呈的流派藝術,一首梅花便有新老之別,一曲平沙便會百人百面,不同的演奏者,由於不同的閱歷、不同的審美情趣、不同的心境,同一首樂曲的節奏也會出現不同的面貌。
其實,這是古琴音樂一個很重要的美學特點:節奏自由而富有彈性、跌宕而充滿變化,現在研究者謂之“彈性”節拍,如同常人的說話、戲曲演員的叫板、念白等一樣,全由演員任性揮灑,依情發揮,節奏上很少有西方音樂那種嚴格、規律的強弱拍子節奏,樂曲往往是散板居多,甚至通體散板。上述廣陵派大師張子謙先生的節奏便是如此:隨心所欲、揮灑自如,真乃“得意忘形”也!
近代琴學大師們對琴曲的節奏也多有探索,先是清人《春草堂琴譜》中提出了:彈琴要節,隨後,近代大家張鶴的《琴學入門》、楊師百的《琴學叢書》等書中所錄之譜,又均以工尺拍板逐字注出,楊並為其譜名曰《琴鏡》,意為對彈此譜,必如“一目了然,如鏡臨物,是一鏡也”,然此法也並未使之“洛陽紙貴”,推廣開來,此舉雖有“畫蛇添足”之感,但仍為兩位大師的探索精神所喝彩!試想,智慧的中國人能發明火藥、指南針造紙、印刷等四大發明,難道創作不出一個記錄樂音固定長短的符號嗎?我想我們的祖先不會犯這樣的低級錯誤,很顯然,這是與古人天人合一的哲學觀一脈相承:是人彈琴,而非曲套人。
中國畫構圖有“疏可跑馬、密不透風”之訣,琴曲的節奏疏密亦複如此,境由心定,曲隨意走。“楊州八怪”之首鄭板橋先生的“六分半書”,有如亂石鋪街,斜正相間,看似零亂,實是生動活潑,雜亂而不失章法,靜中求動,動中求靜,是一充滿生命力的節奏,古琴節奏也應如此:迭宕起伏,有水滴漏痕之趣!
孫過庭書譜中說“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求險絕,既能險絕,複歸平正”,平正——險絕——平正,學書的這三個過程對於習琴者的節奏學習也是如此。初習古琴,一定要按譜謹遵節奏而撫,等琴曲漸入妙境,再去擺脫節奏節拍束縛,依情發揮。人的感情寄托節奏之中,擺脫於節奏之外,縱橫宇內,從心所欲,收發自如,盡得自然之妙。得意時,一字一句難掩內心之喜悅,使觀者動心,不禁眉飛色舞;失意時,一腔一音便盡顯滿懷之悲情,令聽者動容,頓燃潸然淚下,這些又豈是西樂的節拍所能比擬?所以古琴的節奏一定要像人的說話一樣,將抑揚頓挫、輕重緩急放到一定的句逗及情感中,而不是 “強、弱、次強弱”等固定的模式!
其實也一過程,也如同書法中的“入貼”與“出貼”一樣,“入貼” 學書是必經之路,然要成名成家,也唯有一法:必須“出貼”!走進去,還得走出來!“入貼”不易,然“出貼”更難,走進去難,打出來尤難!能把古人的字臨很的很像,若加以時日,勤於練習,不難做到,然“出貼”則需付出更多,臨遍百家、融會貫通,不僅需要功夫,更需要一種深厚的藝術修養!
彈琴也是如此,把琴彈得中規中矩,節奏與琴譜絲毫不差,這點不難,但要彈得“奇以顯正、險以襯平”,且彈出自己的風格,我想只苦於練琴,恐怕很難做到。“參透一家,遍學百家,自成一家”學琴的這一過程,這其中欠缺的多是“琴外”的一份功夫,人生的一種智慧!
琴曲的節奏如何才能盡善盡美,率真自然,最後用蘇東坡常說的一句話來作解答:“識淺、見狹、學不足三者缺一,終不能盡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