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
25
2022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不知為何,每每讀起李商隱的這句詩,耳邊回響不是瑟,而是古箏那般清平之調,一絲一絲,哀怨而不失端莊。《青花瓷》裏亦扣過幾句古箏,如在江南深巷,天色青藍,滴滴噠噠掉落的細雨,綿愁得像千年前的一聲歎息。
比起其他民樂的當下境遇,古箏的景象是繁榮的。上有六七十老人,“戰戰兢兢”學彈《茉莉花》;下有三歲琴童,搖搖晃晃學彈《賣報歌》;上有專業級演奏者,專攻箏的無數可能;下有業餘演奏者,改編改編流行曲,小小怡情……
對於穿梭了幾千年的古箏來說,今日的繁榮之景,她早已習以為常。兩千年多前,遙遠的秦朝。李斯在《諫逐客書》中繪聲繪色描繪了古箏的演奏情景:“夫擊甕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快耳者,真秦之聲也。”村夫們敲打著瓶瓶罐罐,彈著古箏,唱著當時最為膾炙人口的歌謠。一千多年的唐朝,白居易亦有快詩和道,“奔跑看牡丹,行走聽秦箏。”古箏是與牡丹同心的,熱熱鬧鬧,開在人們心間。
古箏的花兒不止是開在中國,還開滿了世界。古箏來到日本,成了日本的雅樂,細微如斷,如櫻花月夜散落的惆悵;古箏來到朝鮮,是伽倻琴的歡沁,低低落落,佳人和唱,如鄰家親切的語調;古箏來到越南,變成海邊潮濕的漁家歡歌;而古箏回到中國,一半是清平之樂,帶著《春江花月夜》的氣韻,一半又是鏗鏘之聲,帶著《臨安遺恨》的悲憤。
如果說古琴是謙謙君子,在山水之間清朗沉鬱;那古箏就好似一個唱著小曲走天涯的妹妹,所到之處,留下了原有的情分,亦生發了異國的緣分,一層一層琴音飄蕩在東亞,撞在你我的心尖上。
聽日本箏,總有一層綺麗飄在空氣裏。
綺麗是一根脆弱的細線,隨時有斷開的危險;綺麗還是紛紛開落的櫻花,絢爛至極,卻也化為塵土。日本箏裏,總串著幽微的瞬間美。
這般綺麗與我們耳朵裏古箏的柔美溫潤是大不相同的,可偏偏,這般綺麗就是來自那般雅和的。大約在隋唐,我們的十三弦箏傳到了日本,成了日本宮廷雅樂的重要樂器。異國的他們將古箏精心呵護至今,古箏亦有意無意間浸透出日本文化的光暈。
日本箏的光暈在傳承。
盡管日本箏前後演變為樂箏、築箏、俗箏等等,但它在形制上卻盡量保留了原初的模樣。在專業音樂院校的日本箏教學中,也只允許使用原初的十三弦箏和十七弦箏,曲目教學上亦是禁止其他多弦箏作品的。他們的傳承也許更多在還原原初的感動,所以才像細密的長線,斷斷續續的纏繞,才使得餘音不絕。
光暈還在制作的考究上。其中以“雨點箏”最為高級,它使用日本帶雨點花紋的桐木,用象牙金箔點綴、鑲嵌,華麗卻不失謙卑。
光暈最後在演奏的靜穆裏。看一個日本女子彈箏,和服穿得整整齊齊,席地而坐,神情專注,好似時間都靜止了,帶著隋唐古箏的雅正清韻,又帶著日本式的抽絲剝繭,飛出蝴蝶,綺麗而飄忽不定。
古箏是奇妙的,它在不同國家都有了自己的性格和季節。在日本,箏是春天的,櫻花掉落的傷感。在朝鮮,箏則是秋天的,有桔梗收獲的喜悅,以及土地純潔的芬芳。
古箏飄在鄰國朝鮮,大約在6世紀,當時的伽倻國嘉悉王仿中國樂部箏,制成了的“伽倻琴”。
伽倻琴演奏不需要佩戴義甲,發出的聲響不似日本箏清脆,也不似中國箏明亮。琴音低低落落的,音量微小,和歌聲渾然天成。有時以長鼓、舞蹈伴之,舞蹈者、演奏者、演唱者幾人相視一笑,親切溫暖。
聽伽倻琴,像是聽鄰家妹妹唱歌,一串串笑語組成旋律,幽默而不失莊重,有戲劇感也不失古樸。
熟悉的《桔梗謠》《阿裏郎》彈起來、唱起來,斑斕的朝鮮服轉開一個個燦爛的圓圈兒。你知道的,所有的煩惱都付之東流了……
越南箏是夏天的,來自海邊的潮濕和熱帶的暑氣。
它的樣子不是我們的“一弦一柱思華年”,它有兩排琴柱,有點像中國廣東的潮州鋼絲箏,外形短短小小,音色尖尖細細的,輕快活潑。
聽越南箏,眼裏耳裏都是東南亞的風情。
演奏者手下彈出如水的箏音,腳下踏著一個木魚似的小玩意,踩出“嘚、嘚”的清脆響。加之演奏者帶著偌大的鬥笠,身著素色溫婉的奧黛(奧黛:越南傳統服飾),一下子就掉入東南亞的“領地”——時而是熱帶悶熱的氣候,氣壓低低的,一場暴風雨的咆哮。時而是湄公河旁的溫柔,將鬱熱平息。
古箏在越南,是化作了一個漁家少女,無憂無慮唱著水邊的歌謠,堅定而溫柔著。
近兩年,在法國街頭一位女孩身著漢服,沉穩地彈奏著古箏的女孩“火了”。路人紛紛圍觀,拍照留戀,又或是靜靜聽完一曲。有人會問這種樂器是不是日本的還是韓國的,是越南的還是朝鮮的?但唯獨就沒有人問這種樂器是不是中國的。
這也使得女孩更加從容和驕傲,她彈《琵琶語》,一位法國老太太過來向她表示感謝,說古箏的聲音像水一樣。女孩也彈《賽馬》這樣的曲子,“炸街”在波爾多大劇院門外,引來陣陣歡呼。
古箏大概是最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的,高也高得,低也低得。
一曲《高山流水》、《漁舟唱晚》、《梅花三弄》、《春江花月夜》足可以穿越千年,在山水之間徜徉,是古典有韻致的清平之樂;一曲《赤壁》、《林沖夜奔》、《臨安遺恨》又足以帶我們感受那些驚濤拍浪,悲憤的鏗鏘有力。
一曲《茉莉芬芳》、《打虎上山》可以帶我們回到那些純真的年代,親切自然;一曲《女兒情》、《葬花吟》又把歌曲本身的現代性抹掉,帶我們回到女兒國的滿園春色,也回到林妹妹的“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中國箏從來都是包容的,它打破了雅俗的常規,也打破了文化的界限、古今的屏障。
忘不了多年前見過的兩個古箏學習者,一個六十七歲,一個八歲。她們都害怕自己太笨學不會古箏,可當她們一著手,熟悉的旋律在指尖劃過,那滿溢出來的喜悅是教人沉醉的。古箏的簡單帶她們走進了古箏,古箏帶她們向民樂走近了。
古箏,漸入山水,又深入人情;穿越古今,又穿越國界。文化是什麼?文化不會只是一個人的所感所得,文化是有某種感染力的,會促發一群人的情感共振,又能讓每個人在心底找到歸處。古箏亦複如是,又在某個不知名時分,撫慰了當時的月亮。
文字 | 喬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