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
17
2022
搖滾舞台上的歡慶。
封面新聞記者 楊帆 實習生 王婧堯 圖由受訪者提供
立夏,傍晚。
成都麓湖畔傳來一陣悠揚的歌聲,伴隨著時斷時續的簫聲:“一股風吹走一股風,一棵草壓著一棵草,蒼山問這是為什麼……”
一首《蒼山問》,被歌者演繹得蕩氣回腸。
這是一場麓客思享會,與音樂人歡慶一起受邀參加的有時事評論員楊錦麟、名中醫王家葵、茶研究專家肖坤冰、古建學者蔡宇琨。
和其他四位演講嘉賓不同的是,歡慶的話不多,他更多的是用音樂和數百名觀眾互動交流。
這種形式,不僅入耳,而且入魂。
青春不迷茫
炒副廠長魷魚後迷上搖滾
歡慶,本名吳歡慶,1969年生,家鄉萬州。
他一直被視為中國音樂圈的一個異類,一個傳奇。目前定居大理,與蒼山洱海為伴。他的成名,並非在大理,而是在成都,那是在20年前,成都剛開始成為中國搖滾樂重鎮的時候。
歡慶可以算是成都第一代原創音樂人,見證了本土搖滾樂從誕生到輝煌的整個過程。來成都之前,他是一個流浪歌手,背著吉他幾乎走遍了中國,“只有東三省沒有去過,該去的地兒都去了。”
三個志同道合的朋友,右為歡慶。
四處行吟歌手總會有不少故事,他的故事則是從萬州開始的。“一到夏天,家裏沒有電風扇的人都在門口的街邊睡覺。”十三四歲時,剛進入青春期的他和同齡朋友睡在門外屋簷下,同齡朋友唱歌特別棒,於是他就跟著學。那陣,中國還沒什麼流行音樂,收音機偶爾能聽到鄧麗君和劉文正的歌。過了兩年,歡慶的表姐帶男朋友回家,一個退役軍人,身邊帶著一把吉他,歡慶看到吉他很激動,常常去撥弄琴弦,好在這位大哥哥也樂意教授。
母親也支持他的愛好,還通過她的朋友介紹了一位音樂老師。歡慶至今對老師感念不已,“肖老師是成都人,當時在萬州曲藝團演單口相聲,她很有音樂天賦,自學了不少經典的吉他彈唱曲目如《草帽歌》和《阿西》。”
歡慶自幼家境貧寒,父親很早過世,因此,他高中沒畢業就去了福利廠接了父親的班。這是一間生產鞋底的廠,身板瘦小的歡慶當硫化工。最難以忍受的是副廠長為了降低材料成本,導致車間生產出許多次品和廢品。於是,歡慶抱著一堆廢品丟在副廠長辦公桌上,炒了對方魷魚。
走上音樂之路,搖滾,是歡慶的不二之選。他和當地職高的一幫孩子組建一個樂隊,他當主唱,主要是在舞廳給人伴奏。那時,他開始接觸各種風格的搖滾樂,並為之迷戀。“聽到了崔健、唐朝、黑豹,還有台灣羅大佑的《之乎者也》、庾澄慶的《我知道我已經長大》,我們搖滾的養料就來自他們。”
成都歡迎你
“老炮兒”在酒吧跑場
很多人認為歡慶的音樂有些超凡脫俗,本人也不接地氣兒,他們錯了,歡慶其實是一個特別有草根氣質的音樂人。
上世紀90年代中期,成都人開始真正有了“夜生活”。作為本土原創音樂的“老炮兒”,歡慶也是那時酒吧黃金時代的見證者和參與者。“我和朋友向東從1995年開始在成都酒吧跑場,那時有代表性的酒吧有藍調、紅磨坊,還有一個叫FEELING,都特別正點。還有個酒吧名為黑根,雷鬼風格的,特別牛!”
玩音樂的都會有圈子,當時歡慶不僅和向東是一夥的,同時也和陳迪、楊斐等音樂人混在一起。
音樂四人組。
1997年,歡慶和一票朋友每天跑完場就去玉林西路的“老酒吧”,突然有一天,陳迪說附近剛開了一家小酒館,裝修很有感覺,他們立馬殺了過去,是當時畫家兼音樂人沈曉彤接待的。小酒館當然歡迎這幫血氣方剛的搖滾青年來這裏演唱,於是歡慶和沈曉彤、鳳雛、邱黯雄、葉俊成立了菠菜樂隊,他們也是成都第一批搖滾樂隊的領軍者之一。
後來歡慶認為沈曉彤神經質風格的嗓音更適合菠菜,於是把主唱的位置讓給對方,自己轉而和內江音樂人李琨成立了另一個音樂組合。李琨是之後名噪一時的“朝聖者的背叛”樂隊貝斯手,而“朝聖者的背叛”後來又蛻變成名氣更大的“聲音玩具”樂隊。歡慶和李琨合作的很happy,後來他找來一個萬州老鄉當鼓手,於是,這支在中國前衛音樂和實驗音樂史上都能記錄在案的樂隊——“另外兩位同志”誕生了。
蒼山洱海邊
“複活”三千年前的古樂器
幾年之後,“另外兩位同志”名氣越來越大,但歡慶卻在原創搖滾最火爆的時候,暫時解散了這個組合,那是2003年。他毅然離開曾給予他不少創作靈感和回憶的成都,孤身一人去了大理。“那段時間我們聽了不少國外先鋒音樂的唱片,發現了自己的不少問題。國外的音樂人,有豐富的學院派基礎,可我們沒有,只有本能,這讓我們感到茫然。我們當時就覺得不能再做下去了,因為這不是在基礎體系裏做實驗,只是胡搞。樂隊散了,大家就各自成長,有機會還是在一起玩。”
選擇大理,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那裏天空很藍。為了維持生計,歡慶在大理成為一名手工藝人,從小動手能力超強的他在那裏制作了大批口弦和手指琴,每天做一個,一開始賣100多元,後來漲到了300多元。口弦(古名口琴),是中國民間古老的吹奏樂器,明代《南詔野史》中就有“男吹蘆笙,女彈口琴”的描述,歡慶以前在演出現場酷愛使用口弦,這種韻味獨特的樂器讓他的音樂平添幾分神秘和迷離的效果。
歡慶在酒吧演唱。
口弦或手指琴在歡慶口中只是所謂的“旅遊紀念品”,他制作樂器的天賦及才華不僅限於此。這次在成都麓湖,歡慶現場演奏的幾首曲子都是用裏拉琴伴奏。這種長相奇怪的彈奏樂器對大多數人來說,有一種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覺,空靈優美的音色也讓人過耳不忘。裏拉琴是西方最古老的七弦彈撥樂器,源於兩河流域的美索不達米亞,傳於整個地中海沿岸,通常作為遊吟詩人的伴奏樂器。這種幾近失傳的樂器竟是歡慶在看到了一幅壁畫後產生沖動,用了整整三個月時間將其還原制作而成。
2007年開始動手制作裏拉琴,歡慶收獲甚巨。“我做其他的樂器都是為了謀生,惟有制作裏拉琴最令人振奮。我在保持它原始狀態的同時也有所改良,比如摒棄了不方便調弦的木柱,借鑒了吉他的弦鈕,為了讓音色飽滿而使用了吉他弦。”關於裏拉琴的木料,歡慶使用的是大理唾手可得的紅椿木,因為3000年前的蘇美爾人崇尚就地取材,在大理亦是如此。
至於如何評判一把優質裏拉琴的標准?歡慶認為,必須要懷抱著它,讓身體和琴體接觸,通過物質與精神上的相互“共振”,最終達到人聲和琴聲的完美統一。“最開始做出來後,發現琴聲小,容易被人聲淹沒,我就繼續打磨琴身面板,使之更薄,以提升共振。”他制作出的裏拉琴受到了不少朋友的歡迎和喜愛,迄今為止,做了十把,目前還接到了不少訂單,可他卻沒有太多時間去做。
譜曲古詩詞
骨子裏流淌行吟詩人的血
隨著大理的繁榮,歡慶在大理重拾舊業——當酒吧跑場歌手。“遊客越來越多,酒吧就越來越多,漸漸有能養活歌手的地方。唱歌還是要比做手工輕松一點,我一邊唱些老歌,一邊寫點原創,自成一個套路,積累成如今的風格。”
歡慶現在鐘情於把一些古詩詞譜曲後演唱出來,比如,他這次就演唱了宋代詞人李之儀的《卜算子》。“我在文學方面有欠缺,但我向往這樣的狀態,真希望自己是個遊吟詩人,所以就唱古詩了。”“一條”視頻曾為他拍攝吟唱唐詩的影像曾經在網絡上傳播甚廣,之前重慶有家文化機構,曾委托歡慶對流傳於巴渝地區的民間音樂,以及關於巴渝的古詩詞進行再創作和譜曲。
歡慶說:“比如李商隱的《夜雨寄北》,就是發生在四川境內的文化事件,當時李商隱被貶大巴山去做幕僚,這詩就是他到了當地後感懷而作。還有劉禹錫在夔州為官時,對當地土家族的民歌很感興趣,進而創作出《竹枝詞》,古時候沒有譜,只有詞,我就把曲給譜了。譜曲時並沒有任何參考,因為古時沒有有效的記譜方法,沒能把詩歌的曲傳下來(也有少量的靠古琴減字歌這一獨特記譜形式流傳下來的琴歌),給我們留下了想像古詩詞的空間。”
麓山唱談。
歡慶認為,這就是自己給詩詞配樂的一種方式——依靠本能與直覺,“我不要古詩詞吟誦的範本,我就是一個崇尚古詩詞的現代人,因為相信自己體內有這種基因,有這種直覺。”
從2000年開始,他就開始走訪多個省市,搜集和尋訪並整理民間音樂,制作專輯彝族《過黃河》、哈尼族《天空之下》、納西族《狗追馬鹿》、怒族和佤族《雙槳采韻》、僳僳族《洛馬底古調》、漢族《蕭&嘯》、長江流域民歌《川江號子》等作品。
歡慶說:“我發現在長江流域流傳至今的民間音樂,基本上只有川江號子,其它的都不是特別地道,主要是失傳或者被改編,梳理起來還是很難。因為之前的很多民間音樂改編,很多都是由體制內的作曲家來改,委托我的人不願意要這些東西,要求我重新創作,所以我們就從人文的角度憑空想象了。”
靈魂愛音樂
觀眾與歌手有“代溝”
一位在大理的朋友,為塵,寫過這樣一段關於歡慶的文字:“聽他講起去大涼山做音樂采樣時候的故事,講起那些民間遺落的絕美聲音和美妙音律。看他那樣一臉認真恭敬的對待音樂的態度,一個用靈魂去愛著音樂的人。”
對此,歡慶笑道:“這只是我們對古代的美的理解不同而已。”在他看來,自己創作的音樂決沒超凡入聖,反而非常入世,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被更多人聽到。“我們去發掘的民間音樂,還有很多詩歌,在當時都是傳唱度很高的流行音樂,比如柳永的詞。”
經過多年的努力和積累,歡慶的原創音樂也不斷受到音樂市場的關注和認可。去年,他和著名音樂人李帶菓推出了由“星外星”音樂發行的新唱片《指花風影》,同時也與“摩登天空”簽約並制作了電音專輯《雲土境》。
和15年前離開成都時相比,歡慶認為現在的原創音樂人的生存環境有好有壞:好的地方在於,音樂人的收益提高了,比如一年十多場演出足夠自己生活;不好的地方在於,他們經常被空運到一個舞台上,台下觀眾和他們的音樂有些格格不入。
歡慶說,“觀眾與歌手的代溝在與,觀眾一旦聽到不是自己熟悉的風格,就不聽。這太可怕了,連飲料都願意去嘗試新的口味,為什麼音樂不行呢?這也是搖滾樂被很多人喜歡的地方,它和主流音樂不一樣,搖滾樂比較粗糙,但有力度,音量大,就要你‘聽我的!’‘來看我!’。但我們不一樣,我們只是一種存在,聽不聽就是觀眾的事了。”
Good N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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