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詩人洪燭去世,享年53歲


5月
08
2022

著名詩人洪燭因病醫治無效,於2020年3月18在南京去世。洪燭原名王軍,1967年生於南京,1979年進入南京梅園中學,1985年保送武漢大學,1989年分配到北京,現任中國文聯出版社文學編輯室主任。出有詩集《南方音樂》《你是一張舊照片》,長篇小說《兩棲人》,散文集《我的靈魂穿著草鞋》《浪漫的騎士》《眉批天空》《夢遊者的地圖》《遊牧北京》《撫摸古典的中國》《冰上舞蹈的黃玫瑰》《逍遙》《北京的夢影星塵》《北京的前世今生》《北京的金粉遺事》《眉批大師》《與智者同行》《中國人的吃》《風流不見使人愁》《多少風物煙雨中》《永遠的北京》《晚上8點的閱讀》《閑說中國美食》《拆散的筆記本》《頤和園:宮廷畫裏的山水》《北京沒有風花雪月》等數十種。其中《中國美味禮贊》《千年一夢紫禁城》《北京A to Z》等分別在日本、韓國、新加坡、中國台灣出有日文版、韓文版、英文版及繁體字版。

洪燭詩歌選

《灰燼之歌》

灰燼,應該算是最輕的廢墟

一陣風就足以將其徹底摧毀

然而它盡可能地保持原來的姿態

屹立著,延長夢的期限

在灰燼面前我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說實話,我也跟它一樣:不願醒來

一本書被焚毀,所有的頁碼

依然重疊,只不過顏色變黑

不要輕易地翻閱了,就讓它靜靜地

躺在壁爐裏,維持著尊嚴

其實灰燼是最怕冷的,其實灰燼

最容易傷心。所以你別碰它

我願意采取灰燼的形式,贊美那場

消失了的火災。我是火的遺孀

所有偉大的愛情都不過如此

只留下記憶,在漆黑的夜裏,默默憑吊

《兩座塑像》

用花岡岩塑造我,用漢白玉雕刻你

用我的粗糙交換你的細膩,願不願意?

風啊把我的額頭打磨得鋥亮

卻怎麼也吹不動你想入非非的裙裾

大理石基座下面,有我們生根的愛情

“累嗎?”“不累。可是腿腳

怎麼使勁也邁不出去……”

出於對離別的恐懼,我們逐漸改變了自己:

無法遠走,也難以跟對方靠得更近

太陽亮得像鏡子似的,弄花了我的眼睛

弄亂了你的心

又有人走過來,很納悶:這裏怎麼有兩座塑像?

趕緊告訴他們:“這是一對情侶……”

《琥珀》

你制造了無數的宮殿

只有一座是迷宮

只有一座是留給我的

讓我走進去,卻找不到出路

我是你愛上的一個王

可還沒登基,就被廢黜

只好在這華麗的廢墟裏

不斷地問自己:是不該這樣選擇

還是根本就別無選擇?

是的,我也做過無數的夢

只有一個變成了真的

只有一個是看得見摸得著的

我該怪你的愛是一種誘惑

還是怪自己:沒能把這種誘惑識破?

不多想了。我寧願做迷宮裏的一條糊塗蟲

在無怨無悔中堅持自己的錯誤

對於你這是一座廢墟

可我並沒有聲明作廢,分明還活著

我有過無數次等待

只有一次動真格的了

一萬年,也不敢眨一下眼

我的存在,使等待不再是空白

《手套》

你忘掉我,就像天氣暖和了

下意識地摘掉手套

塞進抽屜的手套,明明是兩只

也一樣感到孤單

更何況被拋到腦後的我呢?

握不到你的手了

看不見你的臉了

感受不到你的體溫、你怕冷時的顫栗

甚至連你的影子也與我無關

才想起我也有影子啊

把它找回來,給自已做伴

天氣暖和了,可我的心裏

還是有點冷

形影相吊的手套,也無法互相安慰

它們還惦記著各自擁有過的小手呢

《鐵軌與我》

鐵軌生鏽了。它在思念很久以前

駛過的最後一列火車

有什麼辦法呢,它不是我

不會流淚,只會生鏽

它躺在地上,我躺在床上

相隔很遠,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

它想著火車,我想著

火車帶走的人……

《十年後,再一次失戀》

我從公共汽車上看見她了

她正在過街,小心地牽著一個孩子

(可能是她的女兒,或她的童年)

我透過車窗向她揮手,她沒看見

我打開車窗喊她的名字,她沒聽見

她正在過街,依然保持著那種

旁若無人的高貴姿態(曾令我著迷)

對於與另一個人的重逢毫無預感

或者說已不抱任何希望了

已經十年,我們彼此失去聯系

公共汽車忽然把我們拉近

僅僅一瞬間,又拉得更遠

她正在過街,正在走向遺忘

這就是一位少女變成婦人的完整過程

十年後,我期待的重逢終於實現

可惜卻是單方面的,就像夢見一個影子

而那個影子的實體卻渾然不覺

十年後,在去向不明的交通工具上

我再一次失戀

《默片時代》

默片時代沒有愛情

默片時代即使有愛情

也沒有甜言蜜語

兩個人相遇了,只能用眼睛

對話,用手勢對話

用表情對話,用性別對話

乃至用沉默對話

當然,最高明的

是能相互夢見

默片時代如果有愛情的話

一定是偉大的

山盟海誓,全部由沉默來表達

沉默,是最低的聲音

默片時代不需要聽眾

除非你學會了傾聽寂靜

每個人都有這樣的默片時代

我給隔壁班的女生

遞過字條,沒有任何回音

再見她時,她正牽著自己的孩子

從電影院裏出來

電影倒是結束了,可我的夢

還沒醒

《嶽陽樓與黃鶴樓》

站在嶽陽樓上,我心有不甘

東張西望。別人問我望什麼

我說我在望黃鶴樓

黃鶴一去還會回來嗎?

站在黃鶴樓上,我略感不足

東張西望。別人問我找什麼

我說我在找嶽陽樓

那才是我的主心骨

比廟堂更高的是星空

比江湖更遠的是人們內心的道德

康德說:這兩樣東西值得仰望終生

一座儒家的樓,一座道家的樓

使長江入海又倒流

站在嶽陽樓上我羨慕李白

站在黃鶴樓上我又呼喚範仲淹

並不是這山望著那山高

在我之外,還有另一個我

嶽陽樓與黃鶴樓,中國的姊妹篇

就像一個人和他的背影

李白與範仲淹,苦難的雙胞胎

各有各的法寶,超越了自我

《回鶻》

為了不再用馬蹄耕耘,他們把刀劍

鑄成了犁,又用犁把土地翻了個遍

他們往大地的傷口裏種下星星

不同類型的星星經歷殞落與掩埋之後

長出小麥、棉花、葡萄

還有叫著不同名字的孩子的眼睛

從下一代開始,真正成為有根的民族

遙遠的馬背變成群山,記載著搬家的歷史

閃電掠過,喚起他們對馬鞭的回憶

想不到自己在夢境中,走了那麼遠的路——

從鄂爾渾河到塔裏木河,中間有

沙漠、雪山、戈壁,跑丟了多少馬匹……

從此在自己命名的故鄉,創造語言

也創造神秘的血統,成為星星的後裔

《獻給塔什庫爾乾的小詩》

鷹越飛越高,身上有一點癢

它要用脊背去蹭天空

沒有閃電,沒有雷鳴,只是蹭掉了

一片小小的羽毛

在塔什庫爾乾,這片羽毛被我撿到

撩撥得我心裏有一點癢

我要用手中的筆,蹭一蹭空白的紙

這張白紙呀,其實比天空還要虛無

我把手伸進虛無裏了

為了把一首詩抓住——

“塔什庫爾乾,它屬於你了!”

《阿依達》

從來就沒有最美的女人

最美的女人在月亮上

月亮上的女人用她的影子

和我談一場精神戀愛

阿依達,你離我很近,又很遠

請望著我,笑一下!

阿依達,我不敢說你是最美的女人

卻實在想不出:還有誰比你更美?

在這個無人稱王的時代,你照樣

如期誕生了,成為孤單的王後

所有人(包括我)都只能遠距離地

愛著你,生怕邁近一步

就會失去……失去這千載難逢的

最美的女人,最美的影子

這張臉,用花朵來比喻太俗!

即使玫瑰、水仙、丁香之類的總和

也比不上阿依達的一張臉

看到阿依達的微笑,我想

這個世界哪怕沒有花朵

也不顯得荒涼

與阿依達相比,鮮花的美

是那麼的傻——連眼睛都不會眨……

贊美詩

洪燭

藝術是對時光的挽留,哪怕這種挽留注定和其他形式的挽留一樣,是徒勞無益的。但我們並不因此而松開自己握住紙張與筆的手,握住靈魂的武器的手,握住餘溫尚存的分分秒秒的手。山,依靠著我們的肩膀一夢千載,河,透過我們的指縫繼續在流;我們一遍又一遍捕撈的,永遠是自己的影子。我們放跑了什麼,又留住了什麼?也一遍又一遍地構成隱約的犯罪感與嚴酷的拷問。其實這種挽留本身,比它所挽留的事物更有價值。它泄露了一個人對生命、對美所持的態度。

美從什麼年代開始誕生?這是無法正面回答的問題。可以肯定的是,從美降臨人世的那一瞬間起,贊美者就產生了,贊美詩就產生了。我是其中的一個人,我的詩是其中的一首。魔鬼糜菲斯特與神打賭,說能把浮士德誘離真理之路。果然,當一向沉迷於書籍與煉金術的浮士德遭遇古希臘的海倫,便忘卻與魔鬼的協約,情不自禁地呢喃:“美啊,請為我停留一刻!”事實證明這是一個能使人變成石頭、也能使石頭變成人的咒語。這也是最原始的贊美詩。美無跡可尋,美又無處不在,與美狹路相逢,我就是浮士德,就是一位受蠱於語言魔法、結結巴巴的笨拙贊美者。哪怕對美的禮贊,是通過挽留的意願來體現的。瞬間的持續,已堪稱成功的挽留了,不亞於永恒。

由於童年生活在鄉村的緣故,心靈是喝井水長大的,我熱愛風景。風景永遠是我最本質的感動。我不知用風景這個詞,是否適宜指代具象化的美,但風景確實是美巡遊世界所披掛的物質外衣。換句話說,美若是靈魂的話,風景就是其寄托的肉體。剖析美的靈魂、美的概念,那只是美學;而癡迷於美的肉體、美的一眸一笑,才形成贊美詩。這就是藝術與哲學的區別。任何風景都是美的一部分,而美則是全部風景、所有美麗事物的總和。所以我哪怕僅僅目睹莽莽鄉野升起的一縷炊煙,都會不由自主“啊”地感歎一聲——仿佛它是我靈魂繭殼裏抽出的若隱若現的絲。“啊!”是所有詩人在美面前最通用的口令。我充滿驚詫,這一聲“啊!”簡直陌生得不像我發出的,而是內心深處有一個小小的人兒、小小的聲音在呼喊,在提醒我。另外的聲音。

不要嘲笑詩人愛面對大好河山“啊”的一聲,類似於歌劇演員誇張的舞台動作。在那一瞬間,他是失控的。他用手掩住口,生怕周圍無關的行人注意,但還是按捺不住黑暗隧道裏日出一樣噴薄的感歎詞。那一瞬間,他被照亮了。他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人群。他為了吐露內心的太陽而踮起腳來。這就是贊美者的故事。這就是露天廣場上唱詩班的隊列與台詞。或許這個世界上的所有贊美詩都千篇一律,最終都可以簡化成一個字:“啊!”而這個字足以衍生為無數次靈感,創造無數位詩人。或許所有贊美詩都是同一首詩。那是怎樣一個瞬間呀,漫長、松弛、沖動與焦灼,廊柱間隱蔽的樂器使黎明的邊緣呈現青銅的反光。我困守大風起兮的北京城中,端坐十六層高樓之上,透過比世界的指甲蓋還要小的一扇窗口,俯瞰街道上螞蟻般的車輛與行人,以及冥冥之中司掌著人類命運的紅綠燈。當這首詩的標題被斜射的光柱放大在紙上,喧囂的更喧囂,寧靜的更寧靜,我聽見第一個醒來的人“啊”地做了一次深呼吸,第二、第三個人也分別喊了一聲,如此繼續下去……我可能只聽見一個人所發出的詠歎,其後此起彼伏的不過是持續在城市峽穀間的回音,震耳欲聾。這使我無法判斷黑暗中唱詩班的人數,也難以分辨那一張張熟稔或生疏的大師的面孔。在那一個倉促的音節中,受驚的時光停頓住腳步,世界原形畢露。

此時此刻,只有上帝的手能擰緊清規戒律的瓶蓋,誰也無法阻止人類從喉嚨裏放出美麗的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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