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
07
2022
唐朝詩人喜歡酒後吟詩,據統計,《全唐詩》中“酒”字出現了5113次,李白以250首奪冠。宋朝詩人也喜歡飲酒,酒後也愛唱詞,在淺斟低唱之間將飲酒更大限度地風雅化,唱詞中承載了他們的寄托,而負責傾聽詞人心聲的天然對象便是日和月。
日月意象在宋詞中,據統計約出現了7400次,其中日意象約1700次,而月亮意象則高達5000多次。月亮在宋詞中著實火了一把,而且名篇甚多,比如蘇軾的名篇《水調歌頭》,幾乎人人張口就來: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
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但月亮與蘇軾並非一首詩的交情,月亮的“陰晴圓缺”、忽明忽暗似乎與蘇軾的人生相互輝映。蘇軾的一生,仕途失意,一貶黃州,再貶惠州,一直貶到海南島,打擊貶謫不斷,卻總是懷有滿腔熱情執著於對生存藝術的探索,珍愛著世間真情。
月光,猶如蘇軾的心靈之光,寄予了蘇軾無盡的情思和情懷。九百多年過去了,透過蘇軾詠月的詩文,我們至今仍能感悟到他那一顆偉大心靈的豁達與閑適、靜雅與可敬。
仁善友愛的儒家精髓
《辛醜十一月十九日既與子由別於鄭州西門之外,馬上賦詩一篇寄之》
不飲胡為醉兀兀,此心已逐歸鞍發。
歸人猶自念庭闈,今我何以慰寂寞。
登高回首坡壟隔,惟見烏帽出複沒。
苦寒念爾衣衾薄,獨騎瘦馬踏殘月。
路人行歌居人樂,僮仆怪我苦淒惻。
亦知人生要有別,但恐歲月去飄忽。
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
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愛高官職。
這首詩是蘇軾寫給弟弟蘇轍的,在蘇軾的不少詩作中,我們都能看到他弟弟的身影,甚至開頭那篇膾炙人口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也與他的弟弟有關。
時不時的把自己的家人寫入詩中,足見蘇軾與家人的關系有多麼融洽,尤其是與弟弟的手足之情,讓我們這些現代人都羨慕了。
蘇軾的家庭在中國古代是一個典型的多子多孫的小康之家,共六個兄弟姐妹,三男三女,蘇軾和蘇轍前面還有一個哥哥和三個姐姐,但不幸的是,他們都早逝,家庭的變故也許更加拉近了兄弟二人的距離。
嘉佑二年,蘇軾兄弟同科進士及第,嘉佑六年又同舉制策入等,蘇軾被命為鳳翔簽判,而弟弟蘇轍因其《禦試制科策》的詩作在朝廷引起軒然大波,得罪了宋仁宗,不得不滯留京城。
在蘇軾赴任鳳翔前,他們兄弟二人從來沒有分開過,哥哥蘇軾第一次出遠門,弟弟蘇轍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送到離京城一百四十多裏遠的鄭州西門外,蘇軾便寫了這首詩。
這是一首抒發離愁別恨的詩,
“苦寒念爾衣衾薄,獨騎瘦馬踏殘月”
,蘇軾登高回望歸去的弟弟,只見弟弟的烏帽或隱或現,他心裏很掛念弟弟,擔心他獨自一人踏著殘月歸去,衣衫單薄受寒。
此處的“殘月”,也是詩人們常用的意象之一,柳詠名句“今宵酒醒何處?楊柳暗、曉風殘月”。月亮有著特定的自然規律,在形態上富於變化,這些特點也豐富了月亮的文化內涵,從而引申出對月亮層出不窮的稱呼,比如:明月、皓月、殘月、彎月等,諸如這類形容詞 名詞的形式,月亮的主體地位沒有發生變化,但是經過形容詞的修飾,一組詞已被賦予了不同的情感色彩。
回到這句“獨騎瘦馬踏殘月”,獨、瘦、殘,單獨拿出這三個字,每個字在詩句中都可以表達一種孤獨淒涼殘缺之美,蘇軾將這三個字放在一個句中,所表達的意境則達到了疊加的效果。
哥哥出遠門,弟弟百裏相送,弟弟歸去,哥哥不放心,又登高回望弟弟的身影,這種兄弟間依依不舍的手足之情令人淚目。所以,這句
“
獨騎瘦馬踏殘月”,它的情感表達是雙向流動的,兄弟二人惜別,分道揚鑣之後,誰又不是
“
獨騎瘦馬踏殘月”?
儒家的精髓以“仁”為核心,有愛國愛民的大愛,也有愛國愛子的小愛。以家庭為單位的血緣倫理,更能體現仁愛的原始動力。
一個人只有自愛而後才會愛人,只有對親人有真情才會將更廣博的愛賦予血親之外的人。《論語》有雲“四海之內皆兄弟”,王陽明說:
夫聖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其視天下之人,無外內遠近,凡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莫不安全而教養之,以遂萬物一體之念。
一個真正的人,一個頂天立地的人,必有仁者的胸懷和愛心,愛自己、愛家人、愛眾生,不因得失而改變初衷。也許正是因為如此,才有了蘇軾達觀自適的另一面。
達觀自適的佛家精神
月夜與客飲酒杏花下
杏花飛簾散餘春,明月入戶尋幽人。
褰衣步月踏花影,炯如流水涵青蘋。
花間置酒清香發,爭挽長條落香雪。
山城薄酒不堪飲,勸君且吸杯中月。
洞簫聲斷月明中,惟憂月落酒杯空。
明朝卷地春風惡,但見綠葉棲殘紅。
這首詩寫於元豐元年自二年之間,蘇軾時任徐州知州,在人生起伏不定的舞台上,他被排擠出了京城。暮春之夜,踏月而行,漫步於月光花影之中,不見他的傷感,呈現的卻是一幅荷塘月色般的清雅。
這首詩很寫意,句中見王維又現李白,詩中有酒、有花、有月、有人,動靜相宜,意境深遠。詩中一連用了五個“月”,每個“月”都是一種狀態:
尋月
:“明月入戶尋幽人”,暮春之夜,明月主動相邀,共渡美好月夜。李白有詩雲“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前者受月邀請,後者主動邀月,這一反一正,都極具浪漫主義色彩,大師與大師過招,果然難分伯仲,蘇軾也不乏李白的浪漫。
踏月
:“褰衣步月踏花影”,花與月都是大自然中的美好事物,二者在夜色中相互映襯,月下花影,影影綽綽,如水中青萍。提衣踏步於這樣的月色之中,簡直美不勝收。如果沒有恬淡自然閑適的心態,不可能領悟到眼前如此富有詩情畫意的夜色。
王維有詩雲“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得趣的恰是一份自然之意,蘇軾與友人月色中夜遊,以一種達觀的心態體味大自然之美。
飲月
:“勸君且吸杯中月”,酒與月這兩個古典詩詞中的常用意象,是李白詩中的常客,也是眾多詩人的座上賓。如果山城的酒喝著沒味兒,不妨飲下這杯中之月。攬月入口李白也沒有寫出這樣狂放的詩句。
酒能使人在朦朧中得到快感,暫時遊離於現實之外,李白在幾分醉意中天馬行空,實現了“天生我才必有用”的傳世人生。由此看,蘇軾酒後的放浪也不輸李白。
聽月與落月
:“洞簫聲斷月明中,惟憂月落酒杯空”,前半句動態的描寫,明月之夜,洞簫聲聲入耳,忽然間中斷了。但是詩人並不在意洞簫聲斷,卻只擔心酒杯空空,明月落下。
從明月相邀,到月下花影,再到酒中之月,最後又回到人與月,對月的依戀,對月的不舍,一個賞月的夜晚猶如人的一生,從少年的意氣風發,到中年的回環往複,再到老年的嘎然而止,月滿則虧,水滿則溢,體現出大自然的輪回觀。
蘇軾任徐州知州,已是人到中年,他在政壇上直言不諱,抨擊新法,抨擊王安石,樹敵不少,最終不得不遠離京城,以求為百姓做點實事。作為一個文人,心中懷有眾生,並不在意官場的得失,接受世事無常,這正是佛家思想精神不滅的追求。
寧靜清雅的道家風範
記承天寺夜遊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於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再天然的美,如果沒有一顆寧靜致遠的有心人去欣賞,那美景也是枉然。在這篇遊記中,詩人只因月色之美,便起身出行,為尋志同道合的盟友,便尋訪到承天寺,果然有心人都有一份閑適之心。
月光如水,心境亦如水,詩中蘇軾的閑情雅致,正是他心境的清雅寧靜所致。縱然千裏共嬋娟,處處有竹柏,但能從自然中拾得一份閑趣的人,卻是寥寥。
道家思想是體現民族文化原型精神的文化符號,是中國傳統文化中一個極為重要的組成部分。天人合一的思想也正是從自然本真中提煉出的精華,蘇軾借月色,做江山風月的主人,正是自己曠達的人生觀和寧靜心緒的形象表達。
蘇軾喜歡明月夜暢遊野臥,他的前後赤壁賦也是在明月夜的背景下展開文脈的,也許是月光能激發他創作欲望,給予他內心幾分平靜與愜意,體現他的個體性情和清高脫俗的人格,滿足他的情感宣泄。總之,明月夜作為蘇軾詩詞中的座上賓,從情感表達和意象指征等方面都值得品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