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路我拉的賀
語語緊健轉轉入深——曹植《七哀》
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悲嘆有餘哀。借問嘆者誰？言是宕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獨棲。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浮沉各異勢，會合何時諧？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
《七哀》是流行於漢末以來的一首樂府詩題，在曹植之前王粲、阮瑀都曾有以此為題的詩作。「七哀」的涵義，《文選》六臣注呂向注最早說：「七哀，謂痛而哀、義而哀、感而哀、怨而哀、耳聞目見而哀、口嘆而哀、鼻酸而哀也。」後來又有人以人之七情做解釋說：「今哀戚太甚，喜、怒、樂、愛、惡、欲皆無，唯有一哀，故謂之七哀。」（丁晏《曹集評》）。余冠英《三曹詩選》說：「所以名為『七』哀，也許有音樂上的關係。」不論做何種解釋，「七哀」是表達哀情的詩題，則毫無疑義。曹植在後期屢遭排擠打擊，動輒遷徙，動輒貶爵，就在這種情況下，他選用《七哀》為題，傾訴出他內心的哀情，吟詠出了本詩。
這首詩開篇不凡，「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一下子便將讀者引領到一個明麗宏闊的境界。你看那月光，好像一位苦苦上下求索的人，正在那裡徜徉徘徊。這一筆不僅賦予「流光」以人的感知，把一種靜謐景物寫得鮮活起來，而且其中又透露出絲絲縷縷的悲涼愁苦的氣息。這既奠定了全詩悲哀愁苦的氛圍，又點明了詩中所寫的特定時空背景，因而歷來倍受好評。明胡應麟稱讚說：「子建『高台多悲風』、『明月照高樓』，咳唾天仙，復絕凡俗。」（《詩鼓》）清王夫之評論說：「『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可謂物外傳心，空中造色。」（《船山古體詩評選》）這都可說是慧眼識珠之論。
接下便由高樓而及人物，那樓上之人是位愁思滿懷的女性，她愁到「悲嘆有餘哀」的程度。恰似銀屏上的人物特寫鏡頭，聽她一聲悠長的悲嘆聲在夜空迴旋，然而悲猶未盡，尚有餘哀沉積於胸。「悲嘆」又加「余哀」，便將思婦的悲愁之情強化和深化了。下文又集中描述思婦，為了突出人物形象，詩人借民歌慣用的設問做答的方式，以思婦口吻介紹自我的身份，原來她是個丈夫久居在外的「宕子婦」。
從「君行逾十年」直至末尾的「賤妾當何依」十句，全是詩篇主人公思婦的自述。先是述說她愁苦境遇，丈夫離家出走十載有餘，她的青春年華在孤獨寂寞中默默逝去。丈夫好比「清路塵」，她好似「濁水泥」，這一「清」一「濁」，一「浮」一「沉」，處勢全然相悖，何時才能兩相「會合」？後是傾訴她的願望，在愁苦無奈中，她渴望化做一陣西南風，遠去投向丈夫的懷抱。但又唯恐丈夫不能敞開胸懷接納，那她還將依附何處？詩篇至此戛然而止，留下的依舊是一片無盡的哀愁。通讀全篇，它好像是一首閨怨詩，詩人似乎代思婦立言，苦苦地訴說她的孤獨寂寞和悲傷惆悵。其實不然，這只是作者所運用的比興手法，詩篇的宗旨是傾吐詩人自我的不幸和憂傷。現實社會中與詩人起初關係親密，後來地位相差懸殊，彼此無法會合的，正是魏文帝曹丕。他們二人本是同胞兄弟，而後變成為君臣關係。
詩中的「宕子」正是比附君王曹丕；「賤妾」乃是象徵詩人自我。這種以男女間愛情關係喻君臣間從屬關係的比興手法，早在屈原的作品中就已有之。在今人看來這種比興有些不倫不類，但在當時卻是巧妙而貼切的比喻。因為封建的倫理綱常規定，君臣之間的關係是君為臣綱，夫妻之間的關係是夫為妻綱，於是君與臣和夫與妻的兩種關係便具有了共同性，因此也就有了可比性。就本詩總體看，以男女借喻君臣是大的比興手法，在具體描寫過程中還有小的比興手法，即比中有興。如：「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浮沉各異勢，會合何時諧？」此一比中之比可謂精妙絕倫。「塵」與「泥」，本為一物，但因其處境不同，地位便大相逕庭。「塵」在「清路」之上，便可上浮，飛黃騰達；「泥」於「濁水」之中，定要下沉，愈沉愈深，焉能兩相會合？而「浮」與「沉」二詞又往往是政治上的顯赫與失勢的代稱，因之使「塵」與「泥」具有了更深層的涵義。由此可見這四句的比喻極為切合曹丕與曹植各自的境況。本詩正是由於運用了上述大大小小的比興手法，詩人才能盡情地渲瀉他胸中的愁苦哀傷，並且情辭懇切，哀婉動人。劉履《選詩補註》也曾指出說：「《七哀》詩比也。……子建與文帝同母骨肉，今乃浮沉異勢，不相親與，故特以孤妾自喻，而切切哀慮之也。」比興手法的成功運用，是本詩最突出的藝術特點。
本詩抒情、敘事，情致委婉纏綿。開篇以景物描繪發端，其中流露苦悶悲涼之氣，緊接著便引出人物，先聲奪人地點出其「愁思」、「悲嘆」、「余哀」等人物的感情特徵。然後詩人從旁的敘述隱遁過去，讓主人公直接面向讀者，如泣如訴地娓娓陳述自己的身份、遭遇、處境、希望、疑慮和憂懼。隨著故事的層層推進，思婦的情感在漸漸深化，最後留下無法解開的一片懸念。當然，那位思婦的形象，正是詩人自我的化身。方東樹《昭昧詹言》評析《七哀》時說：「起八句，原題敘事。『明月』二句，興象自然。『君若清路塵』以下，語語緊健，轉轉入深，妙緒不窮。收句忽轉一意。古人收句往往另換意、換勢、換筆，或兜轉，或放開，多留弦外之音，不盡之意。」這種轉轉入深，又忽轉一意的意脈線索，構成了詩篇敘事抒情委婉纏綿的獨特韻味和情致。
這首《七哀》詩，用語自然樸實，毫無斧鑿之跡。但在自然中有著精心的錘鍊加工，為適應感情表達的需要，他常常用強化語言來表情達意，如上文已涉及的「悲嘆有餘哀」便是一例。再如「孤妾常獨棲」句，「孤」下又著一「獨」字，更增強其孤獨的濃重程度。這些地方的可貴之處，正像呂本中所說：「非復作詩者所能及，此蓋未始有意於言語之間也。」（《茗溪漁隱叢話》）。綜觀全詩，不論其辭其情，均可稱得上是「其品最工」（沈德潛《古詩源》）之作。張戒在《歲寒堂詩話》中曾評論說：「子建詩，微婉之情，灑落之韻，抑揚頓挫之氣，故不可以優劣論也。」本詩就體現出了這些特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