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逝——想起100年前漂洋過海的中國勞工大視野

1月
02
2020


分類:歷史
作者:朱安春


秦朔朋友圈
這是秦朔朋友圈的第2396篇原創首發文章
再曲折的日子,一天也只有24小時,一年也只有12個月,總會過去的。
2018年很快就要過去了。回顧這一年的創作,我盡了很大努力,但遺憾還是很多。不少朋友圈的讀者給我出過題目,從建築工地上的農民工到企業家、公務員和分析師,可很多都沒有寫出來。有一種負債感和負疚感。
「雙11」深夜阿里發布2135億元的成交數據,網上一片沸騰時,一位朋友給我發了段視頻。說的是11月11日上午11點,巴黎凱旋門舉行紀念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100周年的儀式,巴黎一所國際學校的八名高中生用三種語言朗讀了六段文字,都是百年前一些普通人寫下的記錄和對和平的渴望。
一位女學生朗讀的是100年前在諾曼第魯昂的倉庫工作的一位中國勞工寫的話:「忽聞教堂鐘聲,工廠汽笛聲,以及廠外歡呼聲與歌唱聲同時並作,余輩驚問何故,始知休戰條約已簽訂,戰爭從此可以終止矣!……在萬人歡呼歌唱之中,竟有哭泣者,此實喜極而泣之表現,其情不自禁之快樂,自非言語所可形容此種種狂歡之狀也。」
朋友說,法國媒體都在紀念那些中國勞工,我們卻忘了,都在購物,你該寫寫。
我有很多文債會拖到2019年來還,但這一篇,不能再拖了。
1914年7月28日,第一次世界大戰在歐洲爆發。交戰一方為德意志帝國、奧匈帝國等同盟國,一方為英國、法國、俄羅斯等協約國。後來更多國家捲入,直到1918年11月11日戰爭結束。
100年前的中國是北洋政府統治時期。1914年袁世凱實行總統制,1915年改行帝制,將1916年改為洪憲元年,廢除民國紀元,遭舉國反對,被迫於1916年3月宣布取消帝制,恢復中華民國。6月6日,袁世凱病死。此後皖系軍閥段祺瑞以國務總理身份把持實權,無論是黎元洪還是馮國璋任總統,實際都是段祺瑞在控制。
戰事之初,北洋政府的態度是中立。隨著戰況加劇,英法軍隊死亡了幾十萬人,大部分青壯勞力也都上了前線,後勤非常缺人。怎麼補給人員?英法兩國盯上了中國,因為中國人多而窮,老實,要求不高,便於管理。於是他們向北洋政府提出招募中國勞動力赴歐做工。袁世凱總統府秘書長梁世詒隨即表明態度——「明守中立,暗示參加,以工代兵」。
1916年2月,法國軍部代表陶履德上校以農學技師的身份到中國,代表法方和北洋政府談判。為了不給德國人留下口實,合同中沒有「參戰」字樣。5月14日,雙方正式簽訂合同,用梁世詒控制的勞工海外輸出公司(惠民公司)的名義,由商人出面招募勞工。8月14日,首批中國勞工到達法國,此後陸陸續續,總計有3.7萬人左右。
赴英中國勞工的數量遠超法國。最早的一批在1917年1月18日從山東威海港上船,4月在普利茅斯登陸。最後總人數達到10萬多人,大部分來自山東的貧窮農民家庭。英商和記洋行在威海、青島招工時,許諾說不用到前線參加戰事,只在後方從事實業和農業生產;每天工作10小時;有較好的食糧菜蔬和優厚的工資待遇;可享受免費醫療;可得到膳宿衣履;干滿3年送回中國。
| 英國軍官和中國勞工在威海訓練營
「一為遷客來西歐,回望山東兩淚流。」14多萬中國勞工就這樣漂洋過海上路了。世界很大,他們去看了。一戰結束後,英國從1919年秋開始遣返華工,1920年4月完成遣返;法國的遣返到1922年3月結束。
今天,當我翻閱塵封的歷史,百年前中國勞工的形象宛在眼前。
他們勤勞,也不計工作條件。每周7天,每天10小時,沒有假期和出行自由,在國有兵工廠和冶金、化工、建築業的私企工作,在與軍事相關的鐵路、公路、船塢、兵工廠、軍火庫、草料廠勞動,甚至直接到前線,在炮火中挖戰壕、築工事、埋屍體、卸給養。戰爭結束,英法歡慶勝利時,他們還冒著生命危險清理大量的未爆彈,掩埋腐臭的遺體,平整戰地使其變成耕地。曾任英國國防大臣、首相的勞合·喬治在回憶錄里說,華工「個個強壯如牛,你會吃驚地發現有的華工夾起重達三四百磅的一大塊木材或一捆卷鐵板健步如飛,好像這些重物輕如普通的石塊一般!」當時法國海軍碼頭需要外國勞工時,要對不同國家的工人進行篩選,最後選的往往都是華工。
| 華工在修鐵路
他們命運多舛。1917年2月,法國Athos號輪船在地中海遭到德國魚雷攻擊,543名中國勞工遇難。在運送勞工的輪船上,他們被關在毫不透氣濕熱無比的船艙里,有的得了航海病,沒有醫療救治,屍體就被丟到海里,船後尾隨著鯊魚。華工要搬運子彈,一二百斤重的子彈箱全靠手搬肩扛,有的被砸斷腿臂,扭傷腰肋,也只能忍痛熬受。華工馬春苓在《旅歐雜誌》中記載說:「初來法國,
即分派到加來省西北部工廠。雖離戰場百餘里,未冒子彈之險,惟夜間敵國飛機,潛入內地拋擲炸彈,以毀戰線後路之營盤、糧草場、子藥局、道路。……一夜之間,常奔避數次。故在該地駐七八個月,未嘗解衣而寢。」據統計,死亡和下落不明的華工接近兩萬人。
| 1917年中國勞工登陸法國
他們最廉價。按照合同,他們的薪水是每天1法郎,比在山東務農高十倍。但相同工作,大英國協其他殖民地的工人,工資是華工的幾倍。工作最辛苦,效率最高,工資最低。
他們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在英國,當局禁止華工與歐洲軍人或平民往來。這些來到異國他鄉的中國勞工,因為語言和習慣問題,常與英國軍官發生矛盾。有一次帶隊的英國軍官下達上班命令,Let’s
go!因為「go」漢語發音與「狗」相近,被中國人當成侮辱,他們拒絕前進,英國軍官就以違反紀律為由進行懲罰。一位英國上校曾說,「當華工營出現騷亂,軍官又不能消除華工的誤解和不滿,便只好採用粗暴的武力方式。往往那些無辜的和有犯罪嫌疑的華工都一起被槍殺掉。」對華工在英法被虐,北洋政府不是沒有過抗議,但根本沒有響應。
他們的貢獻幾乎被抹殺。他們沒有軍功章。英國外交大臣貝爾福甚至說中國在一戰期間「未花一先令,未死一個人」。法國和比利時政府不斷說,一旦戰爭結束,就立即把華工遣返回國。
戰,還是不戰?回顧北洋政府在一戰中的態度,其孱弱無奈,令人心酸。
一戰爆發之初,北洋政府擔心殃及中國,於1914年8月6日宣布中立。後又公布《中華民國局外中立條規》24條,規定「各交戰國,在中國領土領海內,不得有占據及交戰行為」,「各交戰國有破壞中國之中立條規者,中國如以各種方法阻止之時,不得視為啟釁之舉。」因為力量弱,中國既無可能加入某一方去打仗,也無可能制止誰在中國胡作非為,就連別人欺負你,你去阻止,還要先預告一下說,請不要當成「啟釁」。拱讓之態,到了極點。
按理說,歐洲開戰,不關中國,要迴避總是可以的。但中國限制戰區的想法卻遭到日本反對。中國宣布中立後,日本立即派艦隊到德國租借地膠州灣海岸外,對德國發出最後通牒,限其在8月23日前將膠州租借地交與日本接收。1914年9月2日,日軍在遠離膠州灣的山東半島北岸龍口登陸。北洋政府被迫在自己的國土上劃一個交戰區。9月3日,北洋政府照會各國公使聲明,劃出山東龍口、萊州及連接膠州灣附近各地為「戰區」。日本置若罔聞,占領濟南,控制膠濟鐵路,11月7日又攻占青島,拿下整個山東半島的企圖昭然若揭。
中立中立,卻中而不能立!
隨著戰爭進行,英法俄等協約國希望集結更多的國家抗德,想促使中國參加對德戰爭。1915年11月7日,英國公使與俄國公使向中方提出,希望中國向協約國提供軍械出口,對價是貸款給中國,幫中國擴充兵工廠。
日本得到消息,堅決反對中國參戰。日駐華公使奉命到北洋政府的外交部質詢。北洋政府竟不敢正面回答,答覆說「經過調查,此事不實,英俄並未有所提議」。後又說,俄方曾希望中方能向其提供軍火,但因有礙中立,中方已拒絕。見中方軟弱如斯,日本遂直接向英法俄發出聲明,關於中國之問題,三國必須取得日本同意才能採取行動。
1917年初,德國宣布無論交戰國或中立國船隻,均將遭到德國潛水艇攻擊。此舉損害了美國的海外利益,2月3日美國宣布對德絕交,並通知中國,希望中國參戰,採取一致行動。這次日本的態度發生了180度轉變,催促中國和德國斷交,儘快參戰。這一方面是因為袁世凱已死,政府實權歸於段祺瑞,而段親日,中國參戰後,日本可以通過段增強在華勢力;另一方面,日本獲得了幾個協約國的許諾,由其繼承德國在山東的利益,日本贊成中國參戰可換取協約國列強的進一步承認。
1917年8月14日,中國對德宣戰,9月14日宣布願意派兵到法國參戰,可以在6周內向法國派遣2萬至3萬士兵。但由於日本自己沒有為協約國向歐洲戰場派去一兵一卒,也不想讓中國派兵。中國最終沒有派兵參戰,可謂「宣而不戰」。
1919年1月18日至6月28日,一戰的戰勝國在巴黎召開和會。中國代表向和會提出了七項議題:廢除勢力範圍;撤退外國軍隊、巡警;裁撤外國郵局及有線無線電報機關;撤銷領事裁判權;歸還租借地;歸還租界;關稅自由權。日本代表則提出,「膠州灣租借地以及鐵路並德國在中國山東所有他種權利,應該無條件讓於日本」。4月30日,英、法、美三國會議在沒有中國代表參加的情況下,議定把德國在山東的全部權益「讓與日本」。中國代表得知後提出抗議。但三國會議毫無表示。5月6日,巴黎和會第六次全體會議通過了全部對德和約,決定6月28日在凡爾賽宮明鏡大廳舉行正式簽字儀式。
4月30日的三國會議後,圍繞到底簽不簽約,中國代表團內部和北洋政府都陷入了巨大爭執。北洋政府外交委員一開始反對簽約,但5月2日國務院又密電專使簽約。得知消息的北京大學學生群情激憤,爆發了「五四運動」。迫於壓力,政府免去了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等親日派的職務,但仍於6月23日電令中國代表簽約。此時,代表團成員看到輿情滔滔,深感民心不可侮,且簽約當日寓所被中國留學生包圍,於是決定28日下午不赴凡爾賽簽約,並致書和會,聲明中國對中德和約有最後決定權,同時指出,巴黎和會在山東問題上對中國是不公正的,中國代表決定將此問題申訴於世界。
在巴黎和會上,有的協約國代表嘲諷中國「參戰不力」,是「理論參戰者」,日本代表更是說中國「未出兵,宣而不戰,應不下請帖,不為設座」。中國代表顧維鈞反駁說,14萬多華工在歐洲戰場浴血奮戰,有誰敢否認他們的貢獻和作用?中國首席代表陸徵祥說:「掘戰壕、搬炮彈、制槍子,無論後方前線,華工均奮勇當先。中國何負於協約?!」
巴黎和會期間,陸徵祥在代表團駐地收到一個郵寄包裹,裡面是一把手槍和一張字條。字條上寫著:苟簽名承諾日本之要求,請即以此槍自裁,否則吾輩必置爾於死地!寄出包裹的,就是當時尚在法國的中國勞工——山東省萊蕪縣牛泉鎮上裕村農民,編號97237的畢粹德。民之血性,氣貫長虹。
2019年,是作為中國現代史開端的「五四運動」100周年。中國走到今天,能有今天,是不容易的。
100年前的中國,中而不能立,宣也不能戰,作為戰勝國卻沒有應有的待遇,是一個多麼屈辱的戰勝國!
然而,中國參戰的開創性意義也是巨大的。通過「以工代兵」的形式參戰,中國得以廢除與德奧之間的不平等條約,這是鴉片戰爭之後首次廢除帝國主義在華特權,中國停付緩付了庚子賠款及其他對德借款的息金;中國首次以戰勝國身份參與國際關係體系的重新安排,儘管這種參與權是不完整的。
這一切之所以可能,正是由於十幾萬中國勞工。這是近現代以來中國參與世界重大事件的開始。他們以血汗乃至生命的付出,確立了中國的戰勝國地位,也為後來膠濟鐵路及膠州灣等被侵占主權的回收,奠定了法理基礎。
1918年,蔡元培聽到中國戰勝的消息後,振臂高呼:「勞工神聖!勞工萬歲!」
這些堅韌而苦難的中國勞工,開眼看世界,大部分人在歸國之後成為改變中國命運的生力軍。而選擇在法國定居的3000多人,則是中法關係史上第一批移居法國的華人。也因為這樣的通道和習慣,建立起中國留學生的留法脈絡。
1920年9月11日,鄧小平和其他近200名勤工儉學學生,從上海坐郵船駛赴法國。他在諾曼第的巴耶中學補習過法語,在施奈德鋼廠當過翻沙工,在巴黎東南約100公里的一個橡膠廠粘合過鞋子,也在巴黎進入了旅歐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執行委員會,開始了他的革命生涯。1984年,鄧小平會見外賓時說:「我也是一個工人,那時才16歲。當時是勤工儉學。勤工就是勞動,想掙一點錢上學。但這個目標沒有實現。我在法國呆了5年多,其中在工廠勞動了4年,乾重體力勞動。當時工資很低。但也有個好處,這樣的生活,使我接受了馬克思主義。」
5年的留法生涯對鄧小平有著深刻影響。薄一波在回答中央文獻研究室提問時曾說,「小平同志曾跟我多次談過,二十年代初,他在法國勤工儉學時,是真正在工廠當過工人,在工具機上工作過幾年的,因而對現代化企業的專業化分工和協作,有切身的感受。他以法國的工廠為例:許多小工廠都是專業化的,它的產品提供大工廠使用;就是小工廠也有協作、分工,許多零部件按統一的圖紙協作生產,組裝起來,就是一部機器;至於專業設備也不是每個廠都有,但可以有償使用。這樣用人少,效率高。他歷來主張借鑑和吸收資本主義已開發國家的反映現代社會化生產規律的先進經營方式和管理方法,按專業化和協作的原則,來改組我國的產業結構,以振興工業。」
鄧小平反對「小而全」、「大而全」,主張分工和專業化,這和留法經歷是分不開的。
百年風雨。一個民族是在屈辱無奈中,被迫著納入了一個陌生的世界。
「船初出洋,人人不服水性,類皆嘔哇昏倒。呻者、吟者、嘆者、泣者,愁慘之聲滿倉皆是。」這就是我們的先輩邁向世界的開始。這大概也是中國最早向世界釋放我們的人口紅利吧,儘管如此苦澀。
百年之後,為我們的先輩,在心裡點上一盞燈吧。
他們應該被記住。人可以被消滅但不可被擊垮。在他們那個時代和那個世界,無論多麼艱辛,心酸,遠涉重洋的中國勞工沒有退縮,他們有罕見的承受力。他們的命運並不能用輝煌這樣的字眼誇耀,但永遠可歌可泣。
參考資料:
中國勞工赴歐洲參戰,李俊三,《春秋》2018年第五期
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在法國的中國勞工,多米尼克·馬亞,《國際觀察》2009年第二期
阻力重重:中國政府為什麼要堅持參加一戰,國防大學戰略教研部主任肖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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